「中國教練，走出去得太少了?！?/p>
文 / 李佳浚
編 / 李祿源
李昂緩步走進球館，手里握著的卡片上，寫滿了球隊可能執行的戰術。 他一遍遍默念著卡片上事先標記的重點，像是一個即將面對大考的學生。
盡管已經在亞特蘭大待了兩個多月，生活上已經完全適應，但直到比賽正式開始前，球館的音響里傳出來的是美國國歌，而不是義勇軍進行曲時，李昂才又一次猛地意識到：
「我真當上NBA教練了?！?/p>
除了大家更為熟悉的崔永熙，李昂是現階段進入NBA系統的另一個中國人，也是發展聯盟里的首位中國教練。
雖然乍一看二者的經歷有著相通之處，卻又很不一樣。
崔永熙從參加選秀的那一刻起，就始終被媒體的鏡頭和采訪所包圍，來自中國的球迷們時刻關注著他的動向，盼望他能肩負起「復興中國籃球」的責任，或者說是壓力；
但李昂身上沒那么多附加屬性，他不是明星球員，也從不以公眾人物自居。如果在搜索引擎里敲出他的名字，得到的第一個詞條是唐朝的第十五位皇帝唐文宗，然后是一位足球運動員，再是某個中年男演員......需要抱著恒心往后使勁翻，才會終于看到一篇略顯標題黨的文章：
《歷史第一人！中國人殺進NBA，他是誰？》
可能是太久沒有什么好事發生在中國籃球身上了，在描述中國籃球運動員的成就時，行業總會傾向于「殺進」「闖入」這樣分量很重的詞匯，來喚起球迷們心中的希望和斗志。但在李昂看來，這并不準確。
「一個年輕的籃球教練，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而已?！谷藗冄壑械木薮蟪删?，在李昂的描述下顯得不咸不淡，沒有半點「第一人」式的分量。
但能夠干成一件此前沒人干過的事情，怎么可能容易？何況，他還不是科班出身。
數學天才
李昂其實是個妥妥的數學天才。高中的時候，他通過奧數競賽跳過高考，直接保送清華，卻也正是在這個全國理科學霸的夢想殿堂里，萌生出了搞體育的心。
俗話說，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，才會打開一扇窗。但有些人，你就是不清楚上帝給他關了哪扇門。李昂就屬于這種人——搞體育跟學數學相通，需要天賦，而李昂想要搞體育，還真就能被當時的清華男籃主教練李波一眼看中，穿上清華的球衣。
清華時期的李昂
就在動身前往亞特蘭大之前，李昂回了一趟母校，吃了想念的食堂，也拜訪了當時的教練。
「他比我當時認識的所有孩子都執著。」李波在評價李昂時說道，「包括他現在，能夠抓住機會，外出交流發展籃球事業，我由衷替他高興?！?/p>
靠文化課進入清華，畢業后卻選擇從事體育工作的學生有多少，我們沒法得到具體的數字，但可以肯定的是，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勇氣——畢業后，李昂放棄了原本金融行業的工作，加入北京隊的發展聯盟球隊當助教。
因為他心里其實藏著一個夢想，也就是李波口中的那份「執著」——親身參與北美體育。
李昂想著先從較為容易的大學入手，給幾支大學籃球隊發郵件，應聘校隊助教的職位，并在此期間「順便」拿到了幾所頂級名校的體育管理系研究生offer。
命運的齒輪開始旋轉。
因為之前的相關經歷并不多，幾所學校里只有哥大男籃主教練愿意讓這個中國年輕人試試。于是，他去到哥大，用讀書以外的空閑時間去給球隊幫忙、打雜，并在第二年正式得到了球隊助教的位置。
李昂對于籃球運動的理念，很大一部分正是建立于哥大時期，這也為他之后的教練生涯打下了基礎。
「哥大雖然算不上頂級籃球院校，但還是非常專業，」他告訴氪體，「哥大的老教練對我來說也非常重要，給了我一個入門的工作，能接觸到這些先進的籃球理念和工作方式，我們到現在都有聯系?！?/p>
畢業之后，李昂選擇回到北京，在首鋼正式開啟自己的職業籃球教練員生涯。
從雛鷹計劃、到發展聯盟主教練、再到一隊的助理教練，李昂用了6年時間，對中國籃球的青少年和職業籃球體系有了一個全面了解：「在我之前，首鋼幾乎沒有啟用過非運動員出身的教練，所以非常感謝這6年的經歷，對我的成長有很大幫助?！?/p>
而更為重要的是，因為自己的語言優勢，日常與CBA外教們之間的高頻率交流和觀點碰撞，讓他一早就意識到了與世界籃球接軌的重要性，也更加堅定了出國繼續學習的決心。
幸運兒
「環環相扣，但凡缺少其中一環，我可能就沒有這次機會了?！拐劦絅BA發展聯盟天鷹隊的這份助理教練工作，李昂描述道。
2023年夏天，李昂通過一次推薦，獲得了參加老鷹隊夏季聯賽的機會——在那，他結識了老鷹隊的助理教練，也是如今天鷹隊的主教練史蒂夫·克萊。
「他當時會負責兩個球員的訓練，我就會每天很早去幫他的忙，了解他們的訓練模式，積累自身經驗的同時，也跟他建立起了很不錯的關系?！估畎和嘎兜馈?/p>
史蒂夫·克萊
在今年的CBA賽季結束之后，李昂為了能夠進一步積累經驗和資源，去到了歐洲各大籃球聯賽做志愿者，也正是在歐冠賽場上，他與克萊再次相遇。
命運的齒輪還在繼續轉動。
「史蒂夫原來一直是施耐德的助理教練，而施耐德離開爵士后，就把他送去了米蘭做志愿者，直到去年在老鷹重新找到工作，才陸續把這些助理教練都帶回來了?！?/p>
而當克萊在一次飯局上跟李昂透露，自己有可能要拿到發展聯盟主教練的職位時，李昂想都沒想便主動請纓：「誒，那我想來！」
與此同時，因為去年出色的工作表現，老鷹隊對李昂的印象頗好，今年再度邀請他參與球隊夏季聯賽的執教工作，也又一次與克萊成了同事。
經歷了又一個夏天的經驗積累，李昂也正式得到了如今這個職位的面試機會。在長達90分鐘的一對一面試中，從戰術積累，到籃球理念，再到球員發展，李昂有條不紊地將這些年來的積累一一展現出來，即使坐在對面的主教練是自己的老熟人，他也絲毫不敢怠慢。
「一切真的太巧了。」李昂總是在強調自己的幸運。
但我們都清楚，這不是單純幸運的事。
廣義來講，能在NBA站住腳的教練團成員，要么有著長時間的執教生涯，要么有著職業運動員背景。相比之下，李昂顯得資格不足，但也正是這種「冒名者恐懼」，讓他時刻保持緊張，既不敢懈怠，又不敢停下腳步。
Congrats, Enzo！
今年8月，李昂從NBA夏季聯賽結束工作回到北京。因為首鋼的合同已經到期，加上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拿到老鷹隊的這個職位，便計劃著去歐洲再呆一段時間。
直到北京時間8月20號凌晨，他接起了那通跨洋電話——
「Congrats, Enzo！The job is yours！」
一時間，祝賀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。但還沒來得及感受這「第一人」的榮耀，李昂先被NBA級別的「待遇」迷花了眼。
之前連續兩年參與夏季聯賽，李昂已經對NBA式的待遇有了一些概念，但當他真的確定拿下這份長期的工作，并在球隊幫助下于10天之內就迅速拿到美國簽證時，NBA的效率和能力，再次刷新了他的認知。
「一開始球隊讓我九月份就報到，我還特別著急，用Chatgpt查了一大堆辦理特殊人才簽證所需要的流程，我還想怎么可能這么短時間都操持好。結果收到合同的3天后，老鷹隊就通知我可以去大使館面簽了，到第10天，我就已經把P1拿在手里可以準備出發了?！?/p>
據李昂透露，NBA球隊和各自的發展聯盟之間，有著非常緊密的直屬關系，雖然擔任的是發展聯盟的教練崗位，但合同卻是直接和老鷹隊簽署，前前后后幫他操作簽證和出行前準備的，也都是老鷹隊的人。
9月30日，李昂正式抵達亞特蘭大與球隊匯合。因為是自己熟悉的環境，賽季也馬上開始，李昂希望能夠很快投入到工作狀態當中，并在收到第一張工作支票時，把生活的一切都安排妥當。
他先是在距離天鷹隊主場二十分鐘的位置租了一間在美國很常見的「Studio」公寓，從旁邊商超買了張床墊，鋪上床單就算能睡，然后又花大概兩周的時間考了駕照，還買了一輛二手尼桑。
崔永熙是他的第一個乘客。
當時籃網隊來亞特蘭大打比賽，兩人有機會碰上一面。李昂稱小崔為「籃網著名雙向球員」，并邀請他來到自己的新家參觀——說是參觀，實際上是想讓這個NBA球員幫自己干苦力，把剛到的床架從快遞室搬上去。
兩人最初結識是在2021年，當時崔永熙在澳洲的學業被迫中斷，想著回國打CBA，到首鋼試訓時，認識了正在北京隊發展聯盟球隊擔任主教練的李昂。
「我當時就很喜歡他，大大咧咧的，我倆啥都聊，加上現在的處境和背景也有些相似，所以會經?；ハ喾窒?。」李昂說道。
與崔永熙的見面是在10月24日，當時距離發展聯盟開賽只剩兩周的時間，所有的訓練、工作節奏也都慢慢提了上來。
不管是球隊的目標，還是李昂的個人目標，都逐漸清晰。
「李昂教練」
NBA球隊與其發展聯盟的緊密度不只體現在管理部門，也在賽場上。
一般來說，兩支球隊所沿用的戰術節奏和籃球理念都基本相同，這樣才能讓被征召上去的球員和教練有無縫銜接的能力。
雖然李昂有過夏聯經歷，但這仍然是一份全新的挑戰，還是需要通過自身努力，不斷適應球隊的訓練比賽安排，努力跟上大家的節奏。
「夏聯更像一個試煉場，考察球員能力才是那個場景下的第一話題，而發展聯盟的比賽，比起夏聯來說重要度要高一些，因為這畢竟是一支球隊，球員也比較固定，以團隊為單位需要去做的事情也更多，教練組的任務也就更重?！估畎焊嬖V氪體。
NBA比賽的教練席上通常會坐著兩排教練，第一排除了主教練外，每個助理教練都會各自負責一個大的板塊，或是進攻、或是防守，而從第二排開始，每個人的任務便以球員為單位，逐漸細化起來。
今年，李昂手里有一名雙向球員、一名Exhbit-10合同球員，還有一名普通發展聯盟球員。
在賽季開始時，他就需要針對這三名球員的技術特點，去做長期的發展計劃，并在其他助理教練的幫助下，執行這些計劃，讓球員得到進步；與此同時，他還會配合主教練的安排，針對比賽去做準備工作。
新賽季首場比賽，李昂負責統計球隊的進攻情況。他需要記錄下進球后、死球、轉換以及關鍵時刻等情況下，球隊的戰術執行情況，賽后，球隊會根據他的這份記錄做出總結，做出調整和精進。
「這種工作模式非常高效，且讓人能夠很好的專注進去。我們每個人有自己負責的球員，你能夠與他建立一個長期的聯系，所以對他的變化也能有更好的感知，每天就想著，怎么幫他變得更強一些?！?/p>
「與此同時，我們又在進行著緊密的團隊合作?；ハ鄮椭騿T訓練以外，每個人都針對比賽有不同的分工，我負責進攻記錄，他負責防守記錄，他負責球探報告，他負責提醒教練員輪換，非常清晰且高效?！?/p>
李昂與他所負責的球員
緊密的合作關系，也給李昂提供了更多融入團隊的方式。他是個熱心腸，從教練到球員，從裝備管理員到訓練師們，球隊上下只要有他能幫得上忙的地方，他總會及時出現。
「因為他們也給了我很大幫助，幫我買車租房，給我講這個聯盟的經驗，我非常感激他們，所以我愿意盡我可能去也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。」
李昂透露道，這與國內的工作模式完全不一樣：「國內的球隊大多都只有兩三個技術教練，然后由他們去發起全隊的訓練，可能大個子在球場這邊，后衛在另一邊，進行一些差異化的訓練，但很難去聚焦到每一個人的提升上?！?/p>
「包括我之前在做賽前球探報告時，可能一周三賽都是我在做，所以工作強度還挺大的，強度一大，你就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摳細節，但在這邊可以。每個人就把自己的齒輪轉到最好、最穩的狀態，整體的運行就會順暢?！?/p>
李昂和教練組同事們
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，不論國際賽場還是本土聯賽，中國籃球已經面臨著與國際籃球發展脫節的現實。
盡管全球籃球理念不斷演變，先進戰術和訓練方法層出不窮，中國籃球卻習慣了呆在舒適區，習慣了「不出錯」的心態，與其說我們缺乏機會，不如說一些勢力在面對改革和學習時猶豫不前，甚至有些固步自封。
面對這一困境，如果說球員留洋或外援政策的完善是見效最快、最穩妥的方法，那中國籃球教練員與世界的進一步接軌，則是我們需要長期去做的事情。
NBA也好，發展聯盟也罷，李昂是站上這個舞臺的第一人，但希望他不會是最后一個。
我們愿意看到越來越多中國教練員，甚至是青訓教練員，能夠向世界籃球敞開心扉，不管是美國、歐洲，還是日韓、澳洲，只有這樣，才能正視我們之間存在的差距，吸取先進的籃球理念和訓練方法，由上到下影響到更多的年輕一代。
在氪體于不同時間和李昂交流的最后，他幾乎每次都會表達出一份相似的期盼：
「希望我們的籃球事業里，有更多人能出來走走?！?/p>
